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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戊闰七月十七，公历九月九日晚十时，终于启程陕北壶口。十日前约友同行，奈阴雨缠绵，直到十五下午睛，十六再晴，晚观央视天气预报云图，五日内无雨。遂再邀友却腰疼不能走，不得已坐西安-神木次列车至延安。
西安虽是首发，依然人满为患，幸坐窗口，微开尚可透气。但车如蜗牛又停站极多，捱捱停停几不能寐，一轮明月悬掛窗外，晶莹如玉，聊可解长夜嘈杂之苦，于是在哐当哐当不紧不慢的节奏中坐着睡去。
朦胧中天色渐曙，遥望窗外黑黝黝看不甚清楚，但似乎在丘壑之中，陕北多沟壑梁峁故桥也多。每行在外寅卯交替之时即醒，窗外群山墨黛，天际如由鱼肚翻成紫灰，倏忽之间每每橙灰亮紫毕现，悠然间就有一抹或一片灰灰的浅兰如同幕布悬在窗外。我正诧异这片兰布的由来时，黑黝黝的下面就出现了一条亮亮的带子，原来那是河水的泛光，那些兰色的幕布就如轻纱般从水面上缕缕升起，飘浮在空中就成了雾，再汇聚升起就成了云。而这雾云也就在晨光中漂浮游荡，在那不紧不慢的哐当声中向后飘去。一片二片直至于无数片，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在密密厚厚的云雾，心不由得有些紧了，千万不要下雨，出来一趟不容易。
不想再想，上山打柴下河脱鞋由它去吧。云慢慢薄了，黑色的山还有远处那橙跟亮紫又悄然无声的露了出来，还添了一点紫橙，灰兰色的雾也成为淡兰色的轻纱，随着曙光又染成了白的浅橙，在河面上空形成丝丝缕缕的橙光飘带悠悠浮动。我又有点诧异了，陕北那来这么多的河？或者车就在一条河边蜿蜒而上？河道上到处飘浮着紫橙浅兰的光带，遮住了山，遮住了河，遮住了天，千姿百态，暮色中阳光从那薄雾云隙中透出一缕霞光，霎那间天光云影山魈水魅轻纱薄霭交映成辉，那平平淡淡的塬壑梁峁沟渠，仿佛被施了魔法，万般法象妙不可言。我呆呆地望着这一切，感受着大自然带来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染力，极力想将自己融化在这奇妙的境界之中。直到一缕阳光照射在脸上，散发在车廂中炫然刺目，俯身下望，道旁草木上一层厚厚的白霜，今天将是个好天。
延安
到延安北站早上八点，市中心就在川道中，站外是延河，南站在市中心但正在扩建，询问老人说路不远，寻思着走走停停还可以观景，得空还可以画两笔，究竟二十里路两个小时就可以到。
公路沿河倚崖，只是河中几乎没有水，河道两侧也是塬坡，只是平缓没有特别之处，沿路多有起楼盖房及店铺，又将崖畔之景遮住，偶然好景又为之尚远，直到飞机轰鸣从头顶飞过，才知不远处是延安机场，几架飞机停在机场。算算已走近十里，但看路牌还有十公里。日光渐灼，遂坐车至市长途汽车站，却没有去宜川的车，必须要到火车南站才能坐车，又到火车南站。出站即可看到宝塔山和清凉山，一条街道一条河隔开，人不太多，绕街游览还算繁华，只是树木少了点。
宝塔山车在下午，于是坐延河桥畔写宝塔山。
清凉山再转过来写清凉山，然后转街吃饭。午后坐车，却只到宜川不到壶口，看看已经五时半，只是没有车去壶口瀑布了，不得已夜宿宜川交通招待所。
宜川
宜川县城不大，城东有山，东西南北各一条街成丁字街，饭后无事遂上山转街，山不高街不长人不多，却还干净。
翌日晨租车去壶口，公路新修极为平坦，路旁苹果枣梨果园接踵而来，车沿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七拐八拐无穷无尽向前延伸。问司机河名竟不知，说是黄河两岸这种小河太多都没有名字，我说既在宜川就叫宜川河吧。其实也就是一条大溪，但切割水土石之深令人生畏，陕北山石皆沉积岩，层层叠叠，厚的愈丈，薄的盈尺，岩质或硬或酥，或土或石，颜色或黑或黄或青或赤。地理环境属鄂尔多斯板块，和华山秦岭迴然不同，心甚奇之，却见一水在右下方淌过，两岸高崖盘桓，浑然如汤却有浩浩荡荡之势，顿觉一震，回问司机却是黄河！
壶口
除过天是蓝的外，其它的东西都是黄的，瓦蓝色的天空如青冥般洁净，纤尘不染，曙光中一丝水雾挟着清晨的凉意扑面而来，令人一凛，
陕西景点很多，壶口却让人觉得满腔热血在沸腾，那种大气挟裹着漫天的洪涛从龙槽奔涌而下，数百米的水面突然束缚在数丈石槽之中，暴怒的河水倾尽浑身之力发出狂野的怒号令人震撼。语言在这里是苍白无力的，那么画笔呢？却让我心有点虚。
前几天的雨很大，瀑布前的铁栏杆全部趴在岩壁上，一束束枯草被冲刷成光溜溜的掛在栏杆上，悬掛在狂怒的瀑布上面，任由飞溅的浪花和怒雷般的吼声冲刷击打打。越过那些倒在水中的铁柱，从这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从石头的这头走到石头的那头，人不太多，终于找到可以画可以坐的地方，拿出画板，风却将画纸吹起如一面旗帜，跳着飘着始终不愿意在画板上落脚，等手忙脚乱夹好纸张却不知道怎么画了。笔很干涩，于是放下画板压上重物，走到河水退去后留下的石窝宝镜清澈见底的水中润笔，
石窝宝镜
到过壶口的人都应该知道石窝宝镜，其实也就是瀑布上面宽阔的浅河道石头上，由山上落石砸出的一个个石臼，又经水砂冲刷形成的石坑，有大有小，那里存有与浑若泥汤绝然不同清清澈澈的水，可以洗漱，可以润笔可以调墨，还可以静定那颗惶乱的心。毛笔写生本就不易，河道岩壁任水冲击成千层万叠般的波纹石和石窝宝镜，所呈现出来的岩壁乌黑坚硬奇形怪状，又在湍急狂怒的石槽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孤岛，河水就在那些孤岛四周流淌，形成千奇百怪的旋涡叠瀑，或滑如丝绸，或跌宕起伏，或曲迴溅落，从北边远处不经意的流过，在我的右侧慢慢的笑着，然后唱着，再而欢跳着。
壶口瀑布
河床中渐渐有了层层叠叠的层次，一寸寸一尺尺的滑过，晨光中如同金黄色的绸缎，然后又慢慢地收束再收束，于是平静的水开始有了笑声，继而如妙龄少女喜谑嬉闹，继而欢呼雀跃，继而如万马奔腾有了轰鸣，那些绸缎般的水束成几股，急急地冲向窄窄的石槽之上，绝然而然义无反顾的跳入龙槽之中，陡然发出沉雷般的轰鸣。紧接两侧的水又从高处跳下，千奇百怪的水墙水幕交集成激流互相倾轧喷溅，笑声变成了吼叫，玩闹也成为撕打，以至于根本分不清那是几种神兽的嘶吼。突然心中就湧出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那震耳欲聋的旋律。
壶口瀑布一世界上有些景是听的，有些景是看的，凡身临其境能令人心身震撼的都是奇境，华山是这样，壶口也是这样。
看着那数条黄龙在石槽中互相翻滚叠压奔腾跳跃喷溅，激起数十米高的浪花水幕，那种心不随手，眼不随心，言不随口的境地几乎令人绝望。我努力睁大眼睛去捕捉那一条条水龙的脉络，但似乎绝无可能，因为悠忽之间无数条水龙倾轧撞击而来，然后又被砸入水底，上面接连不断的水毅然决然地砸了下来，一浪接着一浪数不清也无法数清的浪接踵而至，翻滚着变幻着千姿万态，直接击打在你的眼中，震撼在你的心中，将你手中的笔直接僵在空中僵在纸上…
壶口瀑布二或许风吹过，卷几丝雨雾洒在你的脸上身上，龙槽岸边的岩石被这些浪激打成狼牙状，乌黑赭黄，间或几个桶状圆窝直直竖立在狼牙之间，石窝宝镜也就成了半边，宝镜之下还有掏空了的岩室，河对面很多人就站在岩室中拍照，欣赏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奇境，看数不清的黄龙滚湧而下，摔成了花花菜般的浪，冲成了珍珠般的珠，撕成了满龙槽的沫，激打成弥漫的雾，冲出了数十丈的雨幕。一股一股如素纱向上腾挪飘浮，河风吹过忽高忽低，飘飘洒洒化成雾雨，将龙槽数百米的岩壁弄得湿湿滑滑，令人不敢到跟前去。这是龙槽，由那浑黄奔腾的河水冲刷石窝宝镜一口口啃出来的一条水道，宽和深都不过十多米。那无数翻滚的黄浪就在这窄窄的龙槽中撞向东边又撞向西边，互相撞击扭曲撕打，你压住我，我压住你，然后撕扯着潜入谷底，又从谷底鼓湧着翻卷上来，翻卷着无数的旋湧和黄浪，变幻着姿态不知疲倦地向下扭打而去。
这张画画了近三个小时，从北到南一百八十度，得纸一长条，日灼雾雨，遂脱外衣罩头，又写二小幅以记大概。
速写壶口十里龙槽
总想从壶口到龙门来个秦晋峡谷大穿越，问了几个老乡都说没有路，因为河道两侧很多地方都是齐崖，要过去除非上山，问到最后说是要走山西那边，但桥封闭过不去。看时间还早，就沿龙槽到孟门山走走看看，河道很宽但不好走，除了岩石蒿草还有细密泥泞的细沙，软绵绵虚虚的，一踩一个深坑，隔不远还有许多水草，总让人觉得可能里面有蛇。走约四里，因无法再走，遂返回至东岸支瀑前观之良久。
支瀑布距主瀑约千米，大大小小的瀑布十二掛，最南一瀑最大且深，或许很多年后又会切割出一个孟门山来，虽不及主瀑壮观，但水雾激空河底冒烟也颇为好看。再往回走龙槽有了不很明显的几道弯，大约是两三道，也有了不太明显的落差，或许是水流太急往往忽视了这种落差，只是水幕雾雨已经飘不到这里了。
我静静地扶在栏杆上，瀑布轰潼喧嚣之声仍然震耳欲聋，激起的水雾如同轻烟腾挪而上，然后随风飘向高处，如同素纱摇曵在瀑布上空连绵不绝，午后阳光便在这素纱雨幕之上画出七彩虹晕，时明时暗，水雾腾挪而虹不动，时而霓虹皆现隐隐约约闪烁在潼潼声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浪激潼关，世说巨灵劈山，水激潼关浪裂华山才使河水东泄入海，不由想起浪崩千寻，水流交冲，素气云浮，窥深悸魄。
壶口瀑布三水或许就是欲望，只是不知道上游上千米宽欢歌笑语的河水到了这十多丈的龙槽中竟成了无数粲傲不驯的黄龙，从龙门到壶口竟然啃出了一百三十里！我不禁重新审视这水与石的交锋。水性润下，最早的龙槽应该是山上巨石堕落将河道砸出一个坑，后来的水就会卷起这些碎石烂沙沿河床裂缝旋转研磨，形成石窝，石窝深了下面的松散层就会土崩瓦解，下面空了，上面的岩层就会塌落，水就会慢慢将河床撕开口子往后回溯，水滴石穿，永不枯竭的洪峰抱成团撞向石岩，岩石再将其狠狠摔出，而水会借着这股力撞向对面的岩石，硬度稍差的岩石就会垮落，后来的洪峰就会卷起这些石块继续撞击其它的河床，这样数万年数十万年乃至数百万年的啃咬撕打，龙槽也就形成了。
壶口瀑布四这就是水的智慧，借力打力东撞西撞会形成更大的力道，或上或下或东或西或旋或转，滔滔不绝的水抱成一个整体从上下左右扑压而来，翻滚着旋转着鼓湧着形成波锋形成漩涡，吼着叫着挤着撞踹着骂着，扭曲成滚湧旋湧浪湧撞击四周坚硬的岩壁，那怕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不要说是画了，就是想都来不及，匪所夷思，大自然的演绎人心所不能及。摸摸口袋，竟未带酒，憾事！幸还有几颗水果糖，剥开两颗，一颗入口，一颗献给龙槽。倒上一杯热水，向着龙槽向着黄河双手高高举起，竟忘了该说些什么，呆呆半晌憋出一句：
壶口你好！
